
层像
……而今,就连困境也成了线索,幻化成新的图层。
——乔治.巴塔耶
一
“没有一种图像,不能被称为世界的拟态”,这是十几年前我在火车上写下的一句话。
2003年夏天我在西班牙旅行,并暂住在萨拉曼卡的多明我修道院的天主教平信徒客房里。多明我修道院十分安静,肃穆的宗教氛围、西班牙式的回廊和庭院、传统的欧式家居陈设。在修道院的大厅,摆放、张挂着大大小小的合影照片,合影中的人不尽相同,各种肤色、着装和年纪。拍摄的时间从1965年直到2000年,不过合影都在同一地方拍摄——修道院大厅中央的壁炉前。
我发现在壁炉的正上方,挂着一张与其它合影不同的黑白照片:一张航拍的田园建筑照。修道院的保洁员告诉我说,这是多明我修道院的俯瞰图,在萨拉曼卡及周边地区,拍自家房子的俯瞰图是一种传统,拍摄之后都会挂在居室最重要的位置。航拍照片拍摄于1961年,照片中的修道院的建筑和现在完全一样,修道院周围的葡萄园现在已被围墙包围起来,变成了花园和仓库,葡萄园的各个角落站着几位修道士,他们一起仰望着空中的拍摄者。当我再回看大厅的那些合影时,我看到这张俯瞰图或被遮掩或完整地出现在所有的合影当中。
二
离开西班牙后,那些合影和修道院的航拍照片一直浮现在我的脑海,难以忘却。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思考观者眼睛所能滋生出来的暧昧心理,并审视那些(即便是个人的、极普通的)图像对日常的窥视、对空间的扩张和对时间的牵引,我思量着图像又是如何附着在庸常的生活中,演化为一份导览的目录,如何成为一种世界的拟态。
索德隆说,“我们早已不能返回,我们的生活是由我们合力完成的一种意识和图景。”当我回想那些站立在葡萄园中,举目仰望空中拍摄者的修道士;当我回想修道院大厅的合影中,那些或严肃或微笑的面孔背后的那张俯瞰照片中仰望着航拍的修道士们的时候,我知道图像不仅只是释放了当下的观者眼睛,同时也幽闭了后来再去回忆它的人。
这便是图像隐秘的意志和姿态,这便是图像本身。图像在被生产之后,便“集体化”了所有的关系和媒介:生活、日常、原始的情景和后置的意义,还有作者和观者。图像成为了链接的通道,它还原了日常的形状,也异化了日常的质感。
三
林历的作品所呈现的,便是这种图像与现实的链接:仪式、日常、截图、一只犀牛、三只狗、不知名的风景、陌生人、隐形人、莫须有的线条、内敛的色调、静谧的喧嚣、鲜活的残像、瓦解中的“后制品”(经典名作再创作)和新搭建的旧景观——一种被作者还原的历史和被石化的当下。
在绘画早已堕落的今天,手工制造逐渐被人造的机器瓦解,人们虽然拥抱时代的工具理性和机械审美,在炫目的机械图像中反复刻录着时代的痕迹的时候,但也沉浸在新的“机器坟场”,无处可逃。此时,我再回想那些合影和航拍照片,想着那些普通的照片在修道院内部所织造出的新景象时,我找回了一条始终存在着的路径,那便是当我们用直觉和情绪隐藏事物和世界的原始姿态时,世界才开始成立,图像的意义才终获生成——意义的制造,便是艺术的本源。所以,当下人们有理由相信绘画这种传统的手工造图法在当下似乎还不够手作,它还不够堕落,还不够全力展现在机器时代中异化的世界和迷失的人群,它还不够真实。
林历的作品始终在一种过去式中强调自己与外界交往的痕迹,他重复叙述着这种图像的手工制造对隐藏在作品背后的自己和被自己扰乱过的日常。通过这些作品,林历在对世界的怀疑和观照中,抹掉了原文和备份,增补了注释,让叙述成为一种层像,同时,也制造了意义——诚如那些被我这样的旅客不小心观看过的合影和航拍的照片。
文:林林峰
当代艺术家、策展人,中国美术学院博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