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冬时节,在江南无锡凤凰艺都美术馆,初见伊玄新作“一味”心象水墨系列中的一张。画面有如惊鸿划过无尽虚空,它在天际留下的余韵墨痕,于心头久久荡漾。能做到如此洁净、空灵、雅致而大气、内敛而丰饶,绝对不是一般的心灵。见到伊玄之后,得知他修行止观多年,人画合一,疑虑俱消。
伊玄的作品促使我思考一个问题:画家的修行如何传达到画面上去?画家的修行如果不能由画面传达出来,今天的绘画还有什么作为?
人们通常将现代文明的源头追溯到笛卡尔的心物二元论:心居内,能够思考;物在外,可以运动。心物遵循不同的原理,河水不犯井水。将心灵还原为物质的唯物论和主张万物有灵的唯灵论,都不能很好地解释心物各自的特性。心物二元论告诉我们心不是物,物不是心,不管我们如何对待周围的物,都不会对心有任何影响,于是大规模的征服自然的现代化运动就得以毫无顾忌地开展了。在现代性的大潮中,说心的修行能够对物产生影响,或者反过来说物的存在能够对心产生影响,都会被视为迷信。
六十年代中期出生的伊玄,对于破除封建迷信的运动并不陌生;从小接受的洗脑教育,对于异端邪说足可以做到刀枪不入。但是,天生有此根器,迟早都得觉悟。青年时期传统“一画论”及禅道核心思想“心物不二”、“万物一体”的世界观像种子一样深植于心,进入中年之后,伊玄经十几年潜心禅修体验与艺术实践,艺术与禅道终合二为一,禅画一如,艺术既是他修行的见证,也是他修行的法器。
从伊玄的创作来看,他的灵性艺术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身心的渐修,一部分为心性的顿悟。前者在“日课”系列作品中体现得比较明显,后者在“一味”系列作品中体现的相对充分。 2009年伊玄在美国佛蒙特艺术中心实施了他一系列的“日课”式的绘画行为。一次是在一块大画布上,用小笔蘸上黑色颜料,不断写划,每天7小时,一共7天。另一次是在一块预先铺满黑色颜料的大画布上,用指甲不断写划,直到颜料完全干硬为止。后来又采用在宣纸上书写直线的方式,来做他的功课。这些方式虽各有千秋,但从修行的角度来看则并无二致,那就是通过不断重复,让不同的时间获得同样的意义,进一步让时间的流逝显得毫无意义。或许我们可以称之为时间上的“空”。上世纪中期,禅宗风靡欧美,也影响到欧美的现代艺术,促成了欧美的极简主义。但是,极简主义追求的是空间意义上的“空”,与这里所说的时间意义上的“空”有所不同。与时间意义上的“空”是通过取消时间的差别达到时间上的平等相似,空间意义上的“空”是通过取消空间的差别达到空间上的平等。空间意义上的“空”可以用大面积的空无或者单色来表达,它与通过不断重复的方式表达的时间意义上的“空”非常不同。鉴于时间意义上的“空”通常需要通过不断的重复才能表达,而不断的重复形成的“多”与极简主义追求的“少”形成对照,因此可以借用高名潞的术语称之为极多主义。不过,需要指出的是,这里的“多”一定是通过不断重复形成的“多”,也就是“简”中之“多”。这种基于时间上的“空”的“简”中之“多”,是中日韩三国的艺术家发展出来的。在日本的物派、韩国的单色画、中国的“念珠与笔触”(栗宪廷语)和意派(高名潞语)中可以看到这种类型的艺术。伊玄的“日课”系列就是自觉地追求时间意义上的“空”的艺术。
但是,与“日课”系列不同,“一味”系列追求的不是时间意义上的“空”,而是刹那间的心智直觉或者顿悟。“一味”系列无须长时间的重复,它需要的是瞬间的开启,如同黑暗中的第一道亮光,寂静中第一波悸动。如果说“日课”系列体现的修行类似于渐修式北宗禅的话,“一味”系列体现的就类似于顿悟式南宗禅的修行。“一味”系列作品,很好地诠释了在寂静止观禅定中灵光显现的心象禅境。
随着图像制作技术的迅速发展,绘画的再现功能已经被取代。当代绘画从不同的角度拓展了绘画的功能,为绘画的继续存在找到了不同的理由。将绘画视为灵性在场的静心修行,是典型的东方式的解决方案。由于深厚的文化传统和急迫的当代需要的支撑,这种典型的东方式的解决方案也是最有前景的解决方案。
绘画与修行的关系,绝不是将绘画视为修行的再现,绘画无法描绘和表现修行;甚至也不是将绘画视为修行的痕迹,修行如何有痕迹的话,也是留在修行者自己身心上的痕迹;而是将绘画视为修行的通道或法器。由此,绘画与修行之间,既不是再现与被再现的关系,也不是表现与被表现的关系,而是灵性在场与缺席的关系。绘画不是表达了修行,绘画本身就是修行。
彭锋
2016年2月18日于北京大学蔚秀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