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们有时以为能在时间中认识自己,然而人们认识的只是在安稳的存在所处的空间中的一系列定格,这个存在不愿意流逝,当他出发寻找逝去的时光时,他想要在这段过去中‘悬置’时间的飞逝。空间在千万个小洞里保存着压缩的时间。这就是空间的作用。”
传统意义上,人们普遍认为海岸线的长度是一个确定的数值。直至数学家本华·曼德博(Benoît Mandelbrot)在1967年《英国的海岸线有多长?》的论文发表,从而成为分型理论(Fractal Theory)的基础,用于描述自然界中复杂、不规则且具有自相似性的几何形态。在测量海岸线长度的问题中,分型理论揭示了传统几何学方法的局限性,并提出了一种更科学的分析方式。海岸线不是传统的欧几里得几何形状(如直线或圆),而是一种分型(Fractal),其复杂性无法用整数维度(如1维线、2维面)描述。
海岸线拒绝被定义,又不断被重新书写——潮水退去时留下的盐的密码,涨潮时抹平所有文明的刻度。人类总试图在此处锚定边界、建造灯塔、绘制航线,却从未真正征服那道虚实相生的曲线。它既非起点亦非终点,而是一场关于消逝与重建的盛大仪式,是自然与文明互为镜像的混沌剧场。对海岸线的凝视,本质是对“边界”概念的祛魅。
出生于海岸线上的艺术家们的实践,从空间上串联了中国海岸线上的某种不确定性:张文智以动物研究为线索串联起大连城市的深层记忆;张晓出生于烟台,整个海岸线的拍摄也成为了他创作的起点;孙一钿通过长卷与纸本的拼贴来完成对于“温州性”的探讨;张铭轩在完成一系列关于母女关系的创作后,回到故乡锦州重新找寻空间记忆的线索;施意一直在探讨日常中的“舶来”,并以宗教与神话的方式呈现;姚慕然尝试通过流行文化的语言挑战澳门传统的殖民与解殖叙事。
当海水裹挟着远古浮游生物的残骸与当代工业的化学废料同时涌向沙滩,所谓“永恒”与“进步”的叙事便在此碎成浪尖的泡沫。潮间带裸露的岩层上,石器时代的贝壳与塑料瓶盖共享着同一种被时间抛光的光泽;卫星定位的国境线在季风侵蚀下逐年偏移,如同沙堡崩塌时流淌的眼泪。海岸线以其暴烈的诗意提醒我们:一切坚固的秩序不过是动态平衡中短暂的喘息。
潜航者之梦:关于水的精神分析
文/吕舟达
“火与水,这两种元素构成了人类精神的原始张力。火是向上的渴望,是挣脱重力的自由;水则是向下的沉潜,是包容万物的母性。当火焰在灰烬中熄灭,它的灵魂便沉入水的深处——正如激情冷却后,记忆化为液态的哀愁。”
海洋是地理的边疆,也是心灵的疆域。它的浩瀚消解了人类对确定性的执念,而船舶——这一最古老的跨介质载体——成为承载精神辩证法的移动容器。本次展览以甲板、船舱、舷窗为三重意象,构建一个多维的心理诊室现场,探讨人类在海洋面前的精神状态。
甲板是海陆秩序的临界带,也是荣格心理学中“人格面具”的展演场域。站在这里,人既暴露于无垠的自由,又直面风浪的无常。开放的空间迫使我们卸下社会伪装,在“本我冲动”与“超我约束”间摇摆——这是行动的场域,也是自我暴露的瞬间。
船舱则像一座微型“社会容器”,既提供庇护,又制造压抑。梦境解析显示,梦见狭窄船舱往往与现实压力相关,其窒息感源于潜意识对过度规训的反抗。长期封闭会诱发焦虑甚至幻觉,恰如现代人在城市生活中的精神困境——安全,却窒息。
而舷窗作为认知的滤镜,以圆润的形态消解直角带来的潜意识威胁。实验证明,圆形比方形更易引发安全感,因其模糊边界,唤起母体的温暖记忆。透过它,我们看到的不仅是海,更是内心的投射——平静或汹涌,取决于观者的心境。
这三者构成“行动—庇护—观察”的闭环,形成一场深海心理实验。正如萨提亚冰山理论的底层逻辑,人类行为是内在需求在心理结构中的动态投射,治疗的目标是通过觉察与整合,恢复从自我层到行为层的能量流动。这一模型不仅提供心理分析的框架,更指向人类存在的终极命题——如何在有限生命中实现本真性存在。
本次群展作品共同编织着潜意识的地理图谱,将海岸线的物理边界转化为关于水的精神分析场域。张文智的动物符号成为城市记忆的无意识载体;张晓的镜头语言构建了海岸的镜像空间;孙一钿将消费符号与乡土肌理在超现实的碰撞中拼贴出自我投射的多重维度;张铭轩在母女关系叙事中还原了一“根”代际传递的加密容器;施意将宗教神话转化为荣格《红书》中的意象迷宫;姚慕然在符号沙盘中释放未被规训的欲望能量;梁琛未被言说的空间介入,恰似阿德勒的温暖,允许自己做自己,允许空间做空间。
当我们理解了自己行为背后的渴望,改变也许就会自然发生。当观众离开时,或许会意识到:海洋从未被征服,它只是一面镜子,映照出我们潜航的梦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