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数年间,尹建丰来往于大江南北,目之所及,思之所至,成就了这些当代中国的新地景影像。
这是一些看上去非常“平常”的影像,既没有传统的叙事与视觉冲击力,也没有国内当代艺术常见的深奥酷炫。
那么,尹建丰这些影像的价值何在?换言之,这个展览的意义何在?
众所周知,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乔治·伊斯曼博物馆曾举办过两个重要的展览,深刻地影响了当代摄影的走向:其一,1966年的《当代摄影师:向着社会的风景》(Contemporary Photographers: Toward a Social Landscape);其二,1975年的《新地形学:人为改变的风景的照片》(New Topographics: Photographs of a Man-altered Landscape)。这两个展览总结概括了其时近10年间西方摄影界在“风景”(Landscape)领域的探索,由此出发,形成了“社会的风景”(Social Landscape)、“人为改变的风景”(Man-altered Landscape)的概念,直接促成了当代摄影中“景观摄影”的出现。在国内,特别侧重于后一展览的“新地形学”概念,又常常将当代的景观摄影称为“新地景”。在此让我们进一步思考,当代新地景的精神内核(或曰艺术逻辑)到底是什么?
本质上,无论是“社会的风景”,还是“批判的风景”,都是对“风景”(Landscape)一词的外延的扩张:十九世纪后半期至二十世纪初期的画意摄影时期,摄影家聚焦的“风景”主要是传统自然风光、乡村田园风光,进而扩展至工业文明、都市文明;在走过摄影本体探索时期之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摄影家的镜头更多地对准了人与都市叠加形成的“社会的风景”,再走向对人与自然相互作用形成的“新地形学”式的“人为改变的风景”的凝视。这一路径构成了当代摄影中的景观摄影的内在走向——出发点是“景”,目的是“观”,即“由景到观”——摄影家通过眼前的景象,表达心中的观点。也就是说,当代的“新地景”,重在画面背后的观点与思想,而不是所摄景象。
让我们从更大的维度来审视摄影这一“由景到观”的发展演进。纵观摄影史,摄影艺术发展至今,出现了三个主要的审美阶段,即从最初的“被摄体之美”,到“摄影之美”,再到当代的“思想之美”。
在摄影最初的审美阶段,摄影师着眼于展现被摄体自身之美,动用摄影的各种手段努力将这种美描绘好。时至今日,仍然有很多摄影人追寻着春花秋月、朝霞落日、风霜雨雪、俊男靓女……这种审美的基础与主宰来自被摄体,照相机与照相机背后的那颗脑袋处于从属地位,同时同地面对同一个“美”的被摄体,照片非常容易落入千人一面的尴尬境地。
在“摄影之美”阶段,摄影进入了探索摄影这一艺术媒介自身特性的阶段,发掘摄影本体之美。例如,安塞尔·亚当斯(Ansel Adams)发展出以“预想”和“区域曝光法”为基础的成体系的摄影思想与技术手段,将摄影的清晰度、影调、质感等集中升华为摄影的“精致审美”;而亨利·卡蒂埃-布列松(Henri Cartier- Bresson)则利用“决定性瞬间”,将摄影的“瞬间审美”发挥得淋漓尽致。在他们手里,照相机成为将日常万物万事化平凡为神奇的魔盒,影响深远。
在完成对摄影自身之美的发掘之后,摄影艺术进一步走向了个人化的道路——个人化的观看、个人化的表达,在这个用摄影进行个人思考、展现艺术家个人观点的新阶段,“思想深刻”成为当代摄影艺术作品水准的评判标准。从“社会的风景”到“人为改变的风景”,再到当代的“景观摄影”,正是这一“思想之美”艺术逻辑的自然延伸。
尹建丰对当代中国的观察,源自他个人长期的观看与思考,在此基础之上建立了“再现与再生”的个人化的表达模式:在他的新地景影像中,常常展现着一种“不和谐”——画面中的很多元素不是其所在的环境中原生的,而是被生搬硬套、强行嫁接进去的。正因为如此,这些元素出现在那里,仅仅只是一种“再现”而已,进而形成了值得批判的“刻奇”(Kitsch)之所在。这许多文化符号、消费符号等等,因为各种原因,在当代中国的土地上以一种另类的方式侵入并生长,构造出一种迥异于原来文化生态的“再生”。面对这样的“再现与再生”,尹建丰流露出隐隐的不安与悲伤,选择用“再现”这些场景的方式,完成了他个人化的温和但有效的批判。
对西方艺术的深层次借鉴,是尹建丰作品的另一特色。尹建丰深谙西方艺术史,常以世界经典绘画作品的精神“以画入影”:一轮冬日之下,皑皑雪坡之上,滑雪橇戏耍的人们欢声笑语;独自开车来到高高大桥之下,在冰面之上悠然垂钓的男子……这些画面不禁让人联想到十六世纪荷兰画家老勃鲁盖尔(Bruegel Pieter)描写欧洲冬季打猎和冰面娱乐的风景画。面对这些影像,不禁让人感叹并思考,四百年时光过去,即使如今身处消费社会,人类喜欢玩乐的天性依然如故。
在尹建丰这次的展览作品中,还有一类颇具个人特色的“影像背后充满故事”的新地景,例如某一个挂着不同寻常的公司名牌的加油站,影像背后是海南曾经的一段改革往事;一栋孤独耸立的楼房,却有一个惊悚的社会故事……与美国著名摄影家乔尔·斯坦菲尔德(Joel Sternfeld)的摄影集《此地》(On This Site)——曾经发生过令人无法忘怀的悲剧的地点的影像清单——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样的“故事影像”,无疑大大扩展了传统新地景的叙事厚度,提升了社会指向的精确度。
尹建丰的当代中国的新地景,揭示了当代摄影的基础——思想,无思想不艺术,无思想不当代。这些充满思辨的影像,秉承“社会的风景”、“人为改变的风景”的精神脉络,秉承艺术家个人的观看、感受、思考,给我们丰富的启示。尹建丰作品的价值正在于此,这个展览的意义也在于此。
赵刚
2023年1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