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直面、偏好与绘画满足感
文|李晓林
我偏好写生,并不是说我不看重其它的绘画方式,同样的,在想像与图像的借用和处理中亦可以创造出无限的可能,只是看你如何出发,是否心动,怎样理解、选择、处理与创造。
我偏好以各类工具写生,并不排斥其它的艺术形式,尤其水彩、油画、素描、色粉,是我写生时常用的材料。在画种越分越细,画家越分越明的今天,我总是扮演着一个不伦不类的角色,我愿意人们称我为画家,而不仅仅是一个版画家或是水彩画家。我也不认为一个好的画家只吃一种单一的养料才能茁壮,当然触类旁通也不一定适于每个人。所以我总是希望自己在画种中处于一种“业余"状态,这种状态让我时刻有一种饥饿感和新鲜感,充满兴奋与鲜活的发现与觅食状态中。我是版画出身,版画的天性就是不停的和材料折腾,甚至常常以反向的思维去看待事物,汲取一切有益的养料。版画的语言方式让人不得不面对各种材料,运用各种手段,宽容一切可能,学会主动处理和折腾画面,尽可能去主观的处理和表达,这种在语言上学会先入为主的主动性,也正是版画的基因,它给我带来莫大的勇气和好奇。我想努力尝试让这种思维贯穿在别的画种里。
而写生这种老旧的方式一直以来作为我们常谈不懈的话题,久而久之变得单调乏味,甚至变了味道。在我眼里,写生是一种面对真实事物在画家内心和脑海中的一种反映,这种反映在每个人的心里和眼中却大为不同。面对实物与真实景象,用心观察体味眼前的事物,在我看来有不尽的畅快,随着与角色的拿捏揣摩与婆娑纸间,渐渐的,你会走进另一个世界,一个人与人,人与物,人与景之间最原初的一种本真的世界,你会盯着他的面部想像,从他的体态猜测,以他的手脚中摩挲,在他的气味中体会,更由于绘画语言的千变万化与情感在某一处的巧遇,带来无限的生机,或许在画面上能揭示出一个更真实的故事。这个真实可以是内心的真实,不是图像的真实,可以是现实的真实,不是现象的真实,可以是表现的真实,不是表面的真实。还有,我们的观看方法不止一种。手稿的随意或是随性的记录,能慢慢让自己挖掘出连自己都没有料到的那种意外,就像自己的日记,真实朴素的呈现,这种真实不预设,不伪饰,不造作,让人感动。
你亦可以同时在笔端的抖动中想像,随着笔触或大或小,或深或浅,或圆或方,或迟疑或肯切,或凝重或狂乱,直到出现一个你自己创造出来的贴近于你内心的语言。而这个语言存在于不同的个体眼中,不同于机械的、重复的、千人一面的痕迹,而是带有人的气息和情感的,只有手工劳作不可复制的独特的画面,在生命和情感交流的那一瞬间创造出来的,它既有人的感觉痕迹,又有技艺美的呈现。其实这些绘画语言已经进入到完全个人感知的一个世界,一个和客观世界不尽相同的,更加真实的自我世界。每一张好画的诞生,总需要有好的运气,当生命的感受与绘画语言发生巧遇,就会产生新的可能性,在旧的语言中发现新的存在,对一个画家来说这是一种侥幸。
心动,世界就会跟着动。
我迷恋直面对象的感觉,尤其高原人的那种直勾勾的眼神和黝黑的皮肤,日久生情,看着那一张张意犹未尽、略带苦意的脸,总是让我心底产生震颤,我喜欢这种感觉。所以,我宁愿做个斗士,去战场拚杀,一叠叠的画就是我的战利品。我喜欢这种感觉,它使我踏实、满足、睡的好。写生是我体悟生活的开始。在这里,我不提供鲜明的立场和观点,只有鲜活的感受和思考。我试图通过写生关注普通人的生活,关注他们和世界的关系。我试图在各种对于艺术的滥用和偏见中,重塑绘画的气质。我们诞生于当代,但不拘泥于当代。
我的研习路径来源于中外古今的经典绘画。经典的绘画不只是已经过往,已经完成的东西,它是一个进程,一直延续到今天,影响着人们的审美认知和行为;反过来,当代人的艺术实践活动也在发展着这些经典的绘画和雕刻,阐释着历史的过往,赋予它新的意义。通过对这些作品的准确描述来发现经典的真正意义,进而对美术史作总体的把握,总结造型艺术中的的规律,以及造型语言本身的丰富内涵,尤其这些作品背后的故事和内涵,对今天我们的绘画和雕刻,有长久的意义。
今天我们研究和绘画的目的,除了技术技巧、方法手段之外,还需要知道包括文本和图像产生时的那个“语境”,也就是作品背后的信息,以及这些题材在作品中的关系,是让今天的艺术家在他们的“表述”中与“历史”对话。只有沿着这些内容留下的轨迹才能追溯既往的物质存在,过去留下的任何笔痕的东西都可算文本,这些文本织成一个巨大的帷幔,伟大的作品就遮掩在这个帷幔后面。换句话说,文本不是历史,文本只能折射历史,文本等待后人解读,解读文本需要研究者的判断力和明辨力、想象力和理性。
揭开这些经典的画面,尤其站在原作面前,你会发现在这些大师们的笔下,通过画面的跌宕起伏,这些人物或景物,都有着丰富多彩的故事,而不仅仅是是他的技能。通过这些绘画和雕刻,让我们看到的是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历史不同文化的每一个细小的局部。一个好的艺术家,以他自己的方式记录了他那个时代的社会、历史、文化的每一个局部,构成了时代的整体风貌。这些绘画上的故事,不仅展现了高超的技能,多样的手法,更展现了时代的脉搏,个人的故事,以及人类的本真,是一部活生生的社会美术史。
好的画家,是通过绘画传递那个叫"思想"的东西,思想除了包括态度、立场、观点、好恶、以及呈现的那个时代的社会、历史、文化、传说所构成的故事。让我们借着这些故事探求我们灵魂深处的那些欲望与孤独。除此之外,在绘画本身上的贡献,也使我们看到了绘画语言的演变和本体的价值,在现代艺术发生时寻找到了自身存在的价值。
当代西方艺术重观念,轻技艺。是因为西方自工业革命以来形成的不断质疑的自由精神,以及不停歇的反判精神,与新科技的诞生和对未来的好奇,导致新艺术的出现,或偏于哲学式的思考,或偏于社会学的呈现,或偏于物理学和化学媒介的渗透,或偏于意识形态的批判,总之传统的经典绘画和表达方式已经被束之高阁,辉煌不再。另一方面,导致传统精神和技艺的丧失,或是废弃,这个艺术的演变是由西方工业革命后带来的社会变化而逐渐形成的,也是美术史的“进化论”所致,这种“进化论”导致艺术的不断创新为原则,尤其在新艺术语言上的新贡献,“新”就是一切,在这种价值观的驱使下,为新而新,为艺术而艺术,久而久之,我们回过头来看,这个“新”就像脱离了灵魂的躯壳,成为没有了生命的孤魂野鬼,我们思考,是否让传统的精神和技艺插上现时代思想的翅膀,与现代人的精神世界发生关系,是我为之努力的一个方向。
在今天,一个好的画家,运用绘画输出他的想法与技能,如同一个哲学家输出他的思想,一个文学家输出他的故事,一个科学家输出他的发现。此外,我们的个体生命有限,每个人必须为自己负责,换句话说,人家画了一个圈我们不能再画一个更小的圈让自己紧紧包裹起来。
我想,艺术存在的理由,最终一定是离不开人的,不可能脱离人而单独存在。当世界天天新、日日变的时候,我想继续做一个不变的人、慢的人、旧的人;比如说安心、安静、耐心、坚守、劳作,这些非常好的品质,不希望在这种快速的速度、巨大的欲望面前丢失。
唯有如此,能使我获得绘画的满足,亦可是精神上的满足。
李晓林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2021年5月 高碑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