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让我们以一句难得的大实话开启这场展览。
“所以我希望你们去赚钱,有一间自己的屋子的时候,我是请你们与现实活在一起,好像是过一种有活力的生活,不论我是否能使你们明白我的意思。”
——弗吉尼亚 · 伍尔夫《一间自己的房间》
这篇写于1929年的长篇散文《一间自己的房间》(A Room of One’s Own)是伍尔夫对她在剑桥大学的演讲《女性与小说》的总结。其中所传达的核心观点——女性必须拥有金钱和“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正是关于现代女性主义的切实思考。
本场展览“妳的房间”(A Room of HER Own)便由此衍生而来。展览的主体部分共汇集国内外10 位/组艺术家:莎拉 · 福克斯(Sarah Faux)、高源、艾薇 · 海德曼(Ivy Haldeman)、胡为一、廖逸君、黛安娜 · 洛萨诺(Diana Lozano)、山河跳!、陶心琪、叶甫纳、张心一,寄望透过艺术家的视角再次探讨“被塑造的身份”、“女性时间”、“身体和空间”在当代语境中的多重可能。
我们需要好好思索一些事实。在文化赋予我们的强势预设和关联印象下,女性特质(Femininity)和女性意识(Female consciousness)如何推动整体的女性性别在社会结构中得享一片独立的疆域?
我们不妨首先进入西方古典世界的语境,回溯到荷马史诗《奥德赛》的开篇一幕。奥德修斯之子——年轻的特拉马库斯对母亲佩涅罗珀说道:“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去,纺纱织布才是你分内之事 …… 讲话是男人的事情……”可见,自西方文化最初的书写起,女性的声音就被排除在公共领域之外,而这样的思维模式为社会所沿袭。
展览“妳的房间”便始于对女性话语权被消解的疑问。通过研究、挪用和戏仿艺术史中的经典女性形象,叶甫纳在高清三频影像《习作13:后晚宴》(2015)中化身为十三名不同角色,以类《最后的晚餐》构图为始终,建构起虚拟图像间的对话。艺术家重新编纂原本耳熟能详的故事,并演绎不尽相同的女性特质,通过肢体动作和旁白注脚,探索隐藏于她们身后的潜在力量。
叶甫纳的装置系列《巨甲阵》(2016)源自其宏大的“指甲计划”。借“五指山” 、“巨石阵” 之名,艺术家融汇了东西方神话、宗教以及动漫等亚文化中的女性角色,将其作为图案的灵感来源,在巨大的人造指甲盖上,对“美甲”进行了当代性重构,实现了对依托性别意识的古老身体美学的占领和改造 。
不同于存在主义中女性“他者”地位的噩梦,高源创作的动画影像《她从暗处来》(2019)描绘了介于现实与梦境之间的过渡地带。动画中的“她”源自艺术家的切身经验,而“她”的处境亦不再与“他人的干预”相关——“她”在现实的肉体和陆离的梦境间撕扯出无数个分身,转而凝望不断穿梭于空间中的自己。
陶心琪的开幕表演《亚人系列2:降临》(2020)亦引入了分身的概念。两个身形相似的“亚人”在排布的假发中行进——行为、嘻哈、古典、流行……无法被风格限定的表演蒙太奇式地上演。表演者肢体的身份意识在重建和消散间往来。由“亚人语”统御的“无意识的生命体”跳脱出性别的编码,是一部此时此刻的拟像宣言。
与之迥异的,是艺术组合山河跳!创作的装置作品《深渊 2》(2019)——被抽离的性别密码经过转译,以人类普遍的命运之名注入女性的个体生命故事。以谶纬为语汇,以神话传说、历史典故和二次元世界中的女性为签文蓝本,艺术家撰写出一套跳脱出任何现有信仰体系的签占系统。快速滚动的签文视频传出“毫无权威感”的尖细怪笑声。当现场观众摇响铜铃,问卜开启,一度“失语”的女性人物在这一片刻找回属于自己的声音。
在女性自觉之路上,“属于自己的房间”可谓“属于自己的言说”的伏笔。在廖逸君早期摄影系列《未曾得见底片中的静帧》(2008)的两幅作品《蓝女士》《电话总在周日早晨响起》中,拥有自己房间的两位女性,或立或蜷缩,似安静地独处在空间内。镜头替代欲望主体的凝视,营造出独有的疏离和吊诡,让观者对人物的状况心生疑窦。
廖逸君的《实验性关系》(2007年-至今)和《只为你的眼睛》(2012-至今)两个摄影系列,持续探索两性相处模式中女性占主导的可能,皆亦有部分作品在展览中呈现。踌躇在“刻意经营的男女二元对立”和“祛除性别的平权”之间,廖逸君的作品对权力关系的探索火花四溅又潜藏警觉。
胡为一的《我静静地等待光从身体穿过》(2014)同样以“身体和空间”为引,将私域的疑惑带向公共。作为展览主体部分唯一的男性艺术家,胡为一的摄影装置似与廖逸君的摄影系列展开了关于两性关系的奇妙对话。作品中央接吻男女的局部照片向两侧铺陈出身体的剧场——冷光线穿过交缠的嘴唇,贯穿络合了阴与阳的融合和碰撞。亲密、破裂、伤痛、愈合,绵延的发光体连结起细碎的情感和思绪,在身体和物共同构筑的舞台上完成了感观叙事。
不记得何来的伤疤和故意刺穿的耳洞,皮肤出血又愈合……黛安娜·洛萨诺的雕塑《⽢甜之蜜,陷阱》(2019)将个人装饰带来的伤痛和对园艺学的使用并置,私人的文化位移在此被映射于时尚物件之上。微小的耳钉刺穿花卉的乳胶茎干,其创作概念源自哥伦比亚激进的准军事组织(the FARC)中女战斗员的配饰仪式——手持武器的士兵配以带编织串珠和刺绣花朵的皮套装饰。色彩浓郁和材质丰富的饰物由原本用于削弱女性权力的符号象征转而为艺术家所用,形成消除性别差异的叙事。
同样聚焦于对象的身体局部,莎拉·福克斯的绘画主角永远是女性,男性角色只作陪衬。艺术家描绘的女性身体常以临界、模糊的状态悬浮在感官情境指向的亲密经验中。作为对艺术史中对女性身体的长期迷恋和物化的回应,艺术家将自己的身体记忆和幻想,以融合了具象和抽象的手法直陈,指引观者超越针对女性经验因陈的臆断。同时,私密的女性也不可避免地受到现代商业社会和消费主义的影响。福克斯的《雾镜》和《无题(梳发)》 (2018)中醉心梳妆打扮的女孩,张心一的《躺赢》(2019)就乔尔乔内《沉睡的维纳斯》原作进行的现代主义解构尝试,都暗伏了新自由社会中女性自主消费意识滋长的线索。
在展览主体尾声的独立空间中,可以看到艾薇·海德曼的LED灯装置《半身套装,背后,袖⼝藏于后腰,肘部向外;半身套装,袖⼝到胯部,倾斜》(2019)。海德曼采用简洁的视觉语汇,对象征符号所指涉的传统认知提出质疑。艺术家对极富表现力的垫肩、腰肢、扭臀和袖口等轮廓的刻意强化,为自己划出一片独立的疆域——其中蕴蓄着对草草充塞的借自男性的元素的拒绝。这令身着商务套装、隐藏人物性征的女性以“局外人”的身份重获个体身份和个人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