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朋友钟德发来一批水墨作品让我写篇文章;那是一定要写的。当我打开文件夹一一看下去才感到一种受宠若惊的味道:原来他画的真是当代水墨,是一批相当精彩的、笔墨中充满了时代感的水墨画! 有人可能会说这是新水墨,我却不愿意这么称呼他的作品。没有什么“新”水墨。如果有新水墨,我想问是否有旧水墨,什么时候的水墨算是旧水墨?——水墨画这个词本身就是二十世纪新创的,因此旧水墨不可能是指二十世纪之前的水墨。另外一个问题是从技巧上看,新旧水墨的分野是什么?这些问题时无法回答的,因为中国的水墨是有上千年的历史,所谓的“新”水墨是无法脱离水墨中的旧的因素而独立存在的,因此新水墨是个伪命题。我特别喜欢石涛说的:笔墨当随时代,所有我称钟德的水墨是当代水墨。
自从几年前大家听说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要做当代中国水墨画展之后,坊间悉悉索索地不断传播着一个说法:当代水墨要火了、水墨要火了!随便去一个双年展、博览会,水墨也都占据了很大的比例,甚至油画也戴上了水墨一样的晕染面具,朦朦胧胧地各处闪现着。两年过去了,但好像当代水墨至今依然在要火了的但是还没真正火起来的过程中。而大都会博物馆的当代水墨展却是在热切的期盼中开幕,然后又在悄无声息的状态中结束。当代水墨究竟是什么,怎样才能火起来?
如果我们让一百个人回答这个问题,估计会有一百个不一样的答案。
我说钟德的水墨具有当代语言感,所以我必须先要定义当代水墨这个概念。而定义的第一步应该是先讨论什么是当代艺术。不用往远处搜寻,只缘邻里手边查找即可。百度百科定义说:“‘当代艺术’在时间上指的是今天的艺术,在内涵上也主要指具有现代精神和具备现代语言的艺术。…… ‘当代艺术’所体现的不仅有‘现代性’,还有艺术家基于今日社会生活感受的‘当代性’,艺术家置身的是今天的文化环境,面对的是今天的现实,他们的作品就必然反映出今天的时代特征。” 无需推敲这个词条的细节准确性,仅仅第一句话已经全部说明:“‘当代艺术’在时间上指的是今天的艺术,在内涵上也主要指具有现代精神和具备现代语言的艺术。”我无意也无权在此批评其他画家的水墨画是否具备了“当代”特点,但是可以肯定地说,当代横流世界的大量水墨画中的绝大部分都不是艺术家基于今日社会生活感受的当代性所创作的作品;更难以找到能够真正反映出今天的时代特征的水墨作品。相反,连1985年前后的水墨中所具备的当代/现代精神也似乎被所谓的“国粹”中和成了萎靡造作的雕虫小技巧的耍弄。当代水墨没等火起来就成了温吞水了。
看了钟德的水墨画,我不得不说:钟德的水墨画中充盈着他在不断探索中还真的在相当的程度上寻找到了当代文化的一些语言特点,并且通过对这些语言的使用传递出一定的生活当代经验和情感的表述。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特别喜欢他的《海岸线》系列,这批作品把握住了水墨的当代感觉。什么是水墨的当代感觉?我的回答是千百年的水墨传统在画家的笔下做到承载了当代感受的作品。也就是“笔墨当随时代, 犹诗文风气所转!”这一口号不但说绘画风格要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更进一步说这一风格变化不仅仅是形式上的而且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恰恰如同诗文风气的变化一样,注重的是精神内涵。这两句话是僧人画家石涛(1642-1707)在1703年当他61岁时的体悟;这一体悟对于二十世纪的美术界、尤其是对国画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遗憾的是近几年有人提出对这段话的理解提出质疑,认为石涛的原意可能不是提倡创新。本文借钟德的作品来推敲石涛的这段话的原意究竟是什么。
石涛这段话的全文是“笔墨当随时代,犹诗文风气所转。上古之画迹简而意淡,如汉魏六朝之句然;中古之画如晚唐之句,虽清洒而渐渐薄矣;到元则如阮籍、王粲矣,倪黄辈如口诵陶潜之句。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恐无复佳矣。(癸未夏日苦瓜痴绝书)!” 石涛在这里给我们梳理出了一个简明的绘画史,而这个绘画史又是以笔墨概念贯穿而成。因此石涛开篇疾呼:笔墨就是要随着时代的风气转变而转变!
这一脍炙人口的、带有强烈当代感对笔墨历史性论述却在近年来受到了各种质疑。有些学者们认为石涛的原意是不希望“笔墨跟随时代,”不然就会越画越糟。提出“以‘创新’论石涛画学是一种误解。” 虽然也有学者觉得这段话虽然有些含糊不清,但是仍然坚持绘画中时代感的表现:“汉魏六朝时期的笔墨表现,是中国绘画中笔墨的形成时期,石涛将之概括为‘迹简而意淡’。……唐及五代两宋时期,唐代的文人画家在道家思想的影响下,提倡水墨山水的表现手法,笔墨作为绘画形式语言走向成熟。这一时期,中国的绘画真正具备了属于自己的语言形式。……在石涛看来,这一时期的笔墨表现无疑是最有气魄和最有意义的。
上半段对石涛的原文的解释比较合理,但是由于对中国文化史的解读的误差,导致了各种问题在对下半段的解释中出现以至于作者自己下结论说石涛画说的核心不在创新。问题尤其出在对于石涛在这段话中所援引的比喻的理解的误差,因此得出了对石涛原意的各种误解:“而到了元代以后,这种表现方式就开始走下坡路,首先是元初画坛上出现‘复古’的取法唐人的思潮。”
尽管该文作者在前半部论述非常精彩,但是他对石涛关于元代的叙述彻底理解错了。元代的绘画无论是从宫廷画还是从文人水墨画的角度来看,都不是一个走下坡路的阶段。相反,正是元代初年的政治与社会的巨大变动,使得文人画得到了巨大的发展并成为主导后世中国画坛的主要门类。让我们再来看石涛的原话:“到元则如阮籍、王粲矣,倪黄辈如口诵陶潜之句。”从任何意义与角度来看石涛绝无低看元以降的绘画的意思。相反,他说绘画到了元代则有阮籍、王粲等人的风貌!“完完全全是以赞叹欣赏的口吻来描述这个时期的艺术。
王粲(177年-217年)和阮籍(210年-263年)本是历史上极有贡献的文化人,特别是王粲、一直享有建安七子中最高的地位,很难想象石涛会以王粲来表达对元代绘画的不满。就连刘勰也在他的《文心雕龙》中对王粲极尽褒奖溢美之词:“仲宣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辞少瑕累,摘其诗赋,则七子之冠冕乎。” 而阮籍的重要特点在于他寄情于山林,潜心在老庄。换成白话来说就是石涛在借王粲和阮籍说元代的绘画不但才情堪比六朝的王粲,更是寄情于山林、托心于老庄的超然境界。无论从哪个层面来看,这几句话都不可能是批评元代绘画。正是在这个基础上,石涛才有可能更进一步论说:“倪黄辈如口诵陶潜之句。” 他是在将倪瓒和黄公望绘画比作陶渊明的诗绝对不可能是说世风日下、笔墨辉煌不再的意思。相反,石涛拿陶渊明的诗作来比拟黄公望和倪瓒的绘画是在说倪黄二体的笔墨清新、平淡而又自然恰如陶渊明的出世之傲。很难说石涛的潜台词不是在说:虽然元代也是异族统治但是却再次开创了一个新的绘画境界,成就了一个艺术高峰。
但是石涛这段话的结尾却笔锋一转、充满了悲哀和失落。他的落寞感不是因为元代及其之后的艺术不如他所愿,而是因为他所面对的康熙时期的“当代”笔墨令他感到悲伤。石涛在隐晦地问:康熙年间的文学有谁真正担当起了时代的责任!不但没有新兴的文化思想、反而大兴文字狱;仅仅康熙一朝就有约十次的文字狱的记载。正如当时的思想家诗人龚自珍所说的:“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只为稻粱谋。”他因此石涛所指责批评的正是活跃在康熙时期的“四王”所推崇的正统派绘画“强调临摹古人的笔墨技巧路线”的核心理论之下,要求“笔笔有出处”。而这泥古不化的艺术思想,在石涛看来恰如:“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恐无复佳矣。”因此他大声疾呼: “笔墨当随时代,犹诗文风气所转!” 石涛不但在呼唤能代表时代的笔墨、也在呼唤能代表时代的诗文。石涛呼吁的是能代表他所处的时代之精神的当代笔墨创新!而在清朝初期‘正统派’画家所倡导的画坛,中国的笔墨就如‘白水以枯煎’,再无唐宋元明时期的辉煌。由于石涛作为明朝王孙的特殊身份,石涛很谨慎地没有提及明代的艺术。所以,石涛的这一段话提出这个有意义的命题,用来鼓励今人变革中国画笔墨技法。
二十世纪伊始,打倒文人画的呼声和中国画改良的要求推进了水墨画的变革。唯一争执不休的是如何变革——借西画变水墨画?还是在文人画传统机制内部寻求变化。说到底,无非是在传统机制内部的渐变还是借他山之石的攻玉这两者之间的选择。一百年过去了,中国的水墨画也出现了极大的变化。但是什么是当代水墨画依然是一个未解之谜。因此,本文借钟德的作品中的当代元素来讨论如何使“笔墨随着时代”走。
如何判断一件作品是随着时代,是否属于当代审美情调的?近几十年来,各路画家一直苦苦寻找可以使作品带有当代性的成分、风格、元素,但是许多作品仍不被认同为富含当代审美感的作品。因此我想以钟德的作品简论在水墨中又如何判断其当代特质。
首先,水墨画家在近几十年来由于受到学院教育的制约,大多在入学伊始就受到严格的素描训练。所以当下的水墨画家已经在学院时期就被纳入了代表着中国美术走向现代的水墨画程式:融素描于水墨或者是以水墨做素描。近二十年来,当代西方为主体的全球化的思想意识与艺术观念随着当代艺术的国际性传播深入影响了当代中国的大批艺术家、包括水墨画家。大家都从不同的角度在水墨材料和技法中倾注入更为能够代表当下性的时代感与国际化的内涵。与此同时,艺术家们也越来越认识到国际化的内含的本身也包括地域化,因为地域必须是国际的一部分。从这个意义上来看,钟德的水墨画既包含了素描的基础,同时又远离了过去几十年中形成的水墨教学所塑造的模式。《海岸线》系列毫无疑问地受到了素描的光影影响但是由于钟德巧妙地将海上丝绸之路上的沉船所倾倒在海底的瓷器作为描绘对象,他将海底的光影效果作为突破学院素描模式的手段取得了富有当代意味的表现方式。同时,钟德以非传统的羊毛排刷来作为主要工具,因此避开了传统水墨画的笔墨形式和固有的笔墨语言的囿限。
谈到传统笔墨语言的囿限,我们不得不讨论传统水墨画中最基本的水墨材质与形式在几千年中所形成的语言体系和审美判断体系。因此水墨画的难点在于如何能够做到既有传统传承之要素的体现、又能够突破传统的语言范围并且找到符合当下文化品味与取向审美感受。钟德在他的《海岸线》系列中恰好一方面保持了传统的审美元素、但是无论是题材、构图、用笔、用墨,还是画面的整体效果以及借用光影原理的手法,都带有一定的当代感受。
表达了感受的当代绘画究竟是什么不是一句话能够描述的,而是一种视觉的知觉感——你看见了作品就知道是否有担待感受,但是当代感受不是一个单一的,可以或者应该被重复的视觉语言方式。当代感受是多元的,是建立在原有的视觉审美的体系之上但又不受其制约的一种似断又连的审美感受。
钟德的《海岸线》系列正是抓住并大胆地表述了这种似断又连的审美感受。
石涛说“笔墨当随时代,犹诗文风气所转。”钟德的羊毛排刷、海底水影、幽蓝用色、海上丝绸之路的沉船陶瓷碎片等等,犹如诗文一般随着社会和时代的文化风气的转变而转变成了他的《海岸线》系列作品。从这个意义上看,钟德的水墨画是当代的。
2016年5月24日
成稿于长白山麓八里坡写生基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