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孟子·离娄下》)所谓“大人”就是“伟人”,也就是说,在孟子时代,普遍的理想人格是“不失赤子之心”。到了王国维时代,他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人间词话》)把“大人”改成了“词人”,也就是艺术家。那么,什么是“赤子”?《尚书·康诰》中说:“若保赤子,惟民其康乂。”孔颖达疏曰:“子生赤色,故言赤子。”因为婴儿刚生下来时是赤色的,故称“赤子”。老子说:“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道德经》)这段话里有两个生僻字:“朘”,男孩的生殖器;“嗄”,声音嘶哑。大意是说,一个真正的“厚德”之人,就如同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毒虫、野兽、猛禽都不敢侵害。虽然筋骨柔弱,但两只小拳头却能握得紧紧的,全然不知阴阳交合之事,但是他的小鸡鸡却能勃然举起;整天号哭不止,嗓子却不会嘶哑。可见在更早的老子时代,“赤子”因为没有受到任何世俗的污染而被认为是具有某种“神力”的,所谓“精之致也”、“和之致也”,精气充沛、和气醇厚。
从老子到孟子,是乱世,却是大师辈出的时代。百家争鸣,无论是高蹈出尘,还是务实入世,无不秉持道义旗号,推崇理想人格。只是成人的世界并不美好,纷纷碰壁之后,只留下文字和传说。到了王国维时代,他只对“词人”提出了“不失赤子之心”的要求,并且举的最极端的例子是李后主:“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人间词话》)其实,但凡能为后世留下“文化遗产”者,无论是文章歌赋,还是书画艺事,都是有些天赋异禀的,所不同的是能在多大程度上葆有“赤子之心”。俗世生存的艰辛与无奈,普世价值观的强大与裹挟,让他们也不能免俗,只有在夜深人静、闲暇业余、舟楫行旅、登高临渊、花楼酒肆、酒足饭饱、茶熟香温、风花雪月、红袖添香、知己在座等场合,才能忘却烦恼、流露真心,进入“创作状态”。这是正常的,艺术是艺术,生活是生活,为艺术而艺术,为生活而生活,“赤子之心”无论幸存几何,都要深深隐藏,慢慢释放。“任性”是一种好的创作状态,却绝非好的生存方式。像李后主这样成长于特殊环境,“赤子之心”未被世俗磨损,哀乐由衷、歌哭任性的诗人最能动人,因为平常人体会不到他那种最纯粹的快乐,也承受不了他那种最直接的痛苦。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说李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并“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 这么高的评价,无非是说“不失赤子之心”是多么难得。
无论历朝历代,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无法与俗世媾和,不愿与俗人为伍,更不能以俗事谋生,宁肯在万丈红尘中的做一名特立独行者,也要尽可能完整地保留“赤子之心”,因为这是他们与这个世界沟通的唯一源泉。这便是所谓的“天生诗人”或 “天生艺术家”。这些人未必都有李后主般的天才,更不可能有他那样的成长环境和传奇经历,但是他们的创作却体现出一样的敏感与真诚。王国维说“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事实是他们本来就缺乏“阅世”的能力,即便他们进行了各种尝试,也不能改变“与世长违”的状况。一个多元开放的社会应该是可以包容这种真性情的,然而在这个急功近利的时代,只会把一个抱有“赤子之心”的成人视作异类,而非理想人格;把敢于流露真性情视作脆弱与轻狂,而非坦荡与抒情。这是时代的悲哀,也是艺术的不幸。
这是一个到处都能碰到“艺术家”却难以看到“艺术”的时代,那些活得滋润的“艺术家”,一方面趁早定性于某种“卖相好”、辨识度高的图式与技法,以操作和复制取代创作和进步;另一方面在各种光鲜亮丽的交际场合如鱼得水,沾沾自喜于众星捧月的感觉,斤斤计较于市场售价的高低。艺术家以消费品的逻辑来生产艺术品,也许只有这样才能与所谓的商业社会相匹配,才能成功,进而出人头地。这倒也无可厚非的,只是面对这样的作品,看得到技术却感受不到温度,看得出美感却表现不出情感,看得见心机却体会不到心迹。“赤子之心”被弃如敝履,或者从未有过,人人唯恐心眼不够用、担心“阅世”不够深。反过来说,一个纯粹以赤子之心来生活、来创作的艺术家,在这个时代注定是落寞的,甚至也是无助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