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意渐深,人生感佩。每到这个时节,心情不免有些落寞,感物伤怀,睹物思人。尤其是落日残荷,秋雨凄凄,更添几分忧情。画兴却油然而生,残荷塘中水墨性情,纵情恣意。
残荷塘主人王东瑞,衡水人氏,本已内画著名,又能越出壶匣,风云纸上,乃真画者。
东瑞喜荷,尤爱残荷。这是一种艺术趣味,更是一种人生态度。荷性高洁,出淤泥而不染,东瑞以此自况,浊世清心,感慨良多。今日世道,物欲横流,官商当道,民心已失,大道不存。作为个体,于乱世自处,极易随波逐流,放任人生。一种独立态度,在危机情势下是很难持有的。但只要有,就可能成为一座丰碑,照亮整个人生。纵然残荷秋意,也不再只是引起些落寞,而是激发出人生豪情,焕发出重生的新义。
问题在于,这种人生以至历史的危机状态——残荷状态,却并不能够轻易发现和自省。特别是身在一个虚妄的盛世,与之相对的残荷意象往往被认为是衰败、没落的象征,因此被自然排除出了吉祥象征的意义系统。因此,古人画荷者众,画残荷者寡。
残荷,不仅是自然时态,更是人生乃至历史情境。四季轮回,荷有枯荣,在时间的长河中,春风得意有之,但更多时留下的却是斑驳伤痕。这才是生命的真实状况,永远处在未完成的不完美状态。但是残荷并未死寂过去,它在秋风落叶的扫荡中伫立塘中,静默成一尊悲壮的雕像,其中集聚了坚守到最后时刻的那些精神能量。此刻,残荷的意义得以确立。
王东瑞笔下之残荷,因应了残荷的灵魂,也与古时大家隔空相对。只有诠释时代的艺术才是好艺术,方可称大家。天际浩淼,寥若晨星,漫漫长史,几人而已。
文人画史之中隐藏着一条不甘于世俗、专制的自由精神的线索,从王维、苏轼、米芾、倪瓒、唐寅,以至八大、石涛,莫不如是。无论他们所居时代真相如何,在他们的感受中却都不免残垣断壁,千疮百孔。他们并非生来如此悲情,实乃时势使然。历史洪流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王朝更替倏忽之间,人在其中弱小如斯。历史无涯,生命无涯,一种来自现实遭遇之后的愤懑,以及深深的绝望感弥漫在他们的画卷之中,构成了最原生的艺术动力,一直延续到今日王东瑞的笔墨之间。
王东瑞最为景仰的八大山人,是文人画史中的一座丰碑。明清之际,异族入主,连年争战,生灵涂炭。作为前朝皇室宗亲遗民,八大山人内心之悲凉可想而知。笔墨性情,只有在此刻前所未有的绝境之中方能被激发出来,释放出来。因此才成就了八大山人。他面对异化的时代和世界,时而清醒,时而疯癫,任情恣性,哭之笑之。画卷之中,直笔秃墨,风卷残云。那双无处不在冷冷审视世俗世界的鸟的眼睛,正如八大经历了世态炎凉之后的心灵,悲痛而怅然。
如今却是一个玩世的时代,一个随意戏弄和出卖传统灵魂的时代。文人画的精神被曲解为闲适避世、市井逍遥。通常只有在完全看不到希望的时候,他们才会随波逐流,听任灵魂扭曲。但是,当玩世日久,对生活的麻木成为惯性,逍遥避世就会成为想当然的对文人画精神的解释。于是,或者视残荷为无物,或者在残荷群中终老,不再有任何盼望。
王东瑞从八大残荷中所感知的,是世态炎凉,更是冷眼看世界。艺术中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一颗感知世界的心灵,对世界有一种明确的态度。东瑞对残荷的艺术热情,已经明确显现了他的人生态度。残荷于东瑞,并非赏心怡情之物,更非附庸风雅,为赋新词强说愁。他将残荷作为自身成长之物,以荷喻己,赋予其爱与希望:共同感受残痛,并心生盼望。王东瑞的残荷绘画,某种程度上也是在为当代文人画的价值异化进行修正。
自古以来就多有今不如昔的感慨,现代社会每向前一步也都似乎危情更为严峻。特别是近代以来,中国社会不仅面对自身历史传统的坍塌和断裂,而且还要面对挟现代性而来的强势西方。文化和价值危机已是一个急迫而在、不容回避的状态,直至今日。一切当下的思想和艺术都以此为基点展开,都须面对历史的残荷状态。岂止历史,每个人的命运都被深深卷入,难以自拔。当对残荷、人生、历史的感受成为一种基本的生命基础,在王东瑞的画中,就不仅仅是残荷,而是所有画中之物,都停在历史行进的这一未完成时刻。
这是一种非常具体的当下性,它如此现实地出现在与时代感受有关的花鸟画和山水画中,而它的时代性分明是隐喻而成的。最首要的特征当然是“残”荷,荷的外形注定是不完整的,很脆弱单薄的身躯在不期而至的狂风骤雨中常常是七零八落、千疮百孔,呈现出悲壮的废墟感。进而东瑞形成与此通感的生命感受和艺术感受,他的身体必然在残荷的语境下挥动笔墨。笔墨也注定是即兴而成的,一挥而就,徐徐浸淫,方向和空间都出其不意,奇枝斜弋,既求险绝复归平正。纵然能平正,残缺的过程已经留在纸面,成为最珍贵、最真实的痕迹。
残荷意识已经进入王东瑞的艺术自觉,无论他画荷,还是荷旁悄然游过静寂无声的大鱼,都有一种与世情格格不入的感觉。但是它们袒露了最为真实的情状,就如大鱼眼中冷冷逼人的光泽。所以残荷背后最重要的是如何对待残荷,进而是否具有艺术的真实。真实之外,别无一物。
王东瑞早年就学于传统文脉积淀深厚的天津美术学院中国画系,深得名师真学,有着良好的传统笔墨修养。笔墨固然重要,但只有笔墨尚不足以成就大家。笔墨当随时代,当随时代精神的把握。只有在时代情境下有效转换笔墨,笔墨才有进入当代的可能。因此,笔墨终归不是方法的问题,而属于价值判断范畴。于王东瑞而言,与残荷意识有关的笔墨自觉才是真的笔墨。
这是一种积极的笔墨意识,王东瑞仿佛扑在纸面之上,挥笔泼墨,酣畅淋漓。残荷会触动他,他却更爱生活和自然。他以书入画,用心动情。激动之处,笔墨所到,情之所至。除了直抒胸臆的形象画意,那些无法控制的书法语言也纵情宣泄,一路倾泻铺陈下来,覆盖了整个天际,使得画面更有一种危情的形势,以及求新求变的气势。
残荷于王东瑞,既提示了现实的废墟景观,又仿佛艺术和生命重生的索引,这是他的血脉之地,由此通向整个世界。
残荷塘中,东瑞孑然独立,或冷眼回视,骤然又笔墨纵横,扑面而来,但出泥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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