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为笔记的绘画
如果仅仅用惯常的方式审视盛天泓的作品,那么70%的元素会从你的眼下溜走,因为盛天泓的绘画态度与许多画家大相径庭。如果说很多艺术家的创作是集中式的、沙中淘金的话,那么盛天泓的创作是散步式的、海滩捡贝壳式的。对于盛天泓来讲,绘画可能和吃饭一样,是一件与生俱来的事。于是他的绘画更像是“笔记”,一件件作品记录着他一个个时刻的即时性情与思索,他的绘画和书写属于他自己!这个“自己”又是形成了一套独有的理解艺术和生活的艺术家,我想这正是盛天泓创作的可贵之处。
盛天泓的绘画一方面轻松记录了他的即时性情的抒发,又体现了他对诸多问题的深入思考。感性和理性在他的创作中交汇,此中又贯穿了他腾挪、疏离的看待问题的态度,这使他的作品不同于时下一些貌似沉重、苦大仇深的主题创作,也不同于故意装嫩、嬉戏调侃的卡通绘画。于是,分析盛天泓创作首先要分析他的看待世界以及看待绘画的态度。
盛天泓在他的文字中写道:“我的‘风筝’在长期自由的飞行中,慢慢的,不知不觉的,终于被欧陆的风吹断了线。或许他正朝着一个方向,寻找一个新家。”我想这段文字可以启发我们理解盛天泓的状态。“断线风筝”这个意象是如何形成的?“断”之前有怎么样的“线”?线是如何“断”的?现在的“新家”又是如何建立的呢?
最早“接触”到盛天泓是整整9年前的2001年秋天,当时我作为中央美术学院新生刚刚入学,我的室友梁刚是他出国前的好友。初结识的梁刚送给我整套《走遍美国》以及盒带,这套资料就是盛天泓出国前留给他的。我翻开书,看到的是清秀、规整的字体,体味到的是他深入、细致的态度。后来盛天泓的旧友都成了我的朋友,从他们那里听到盛天泓很多逸闻趣事,慢慢获知他的另外一面:天真、可爱、率性、执着。
9年后,旧友各忙各的了,我却见到了盛天泓本人。看他的系列作品,又读他的“作品自述“,和此前旧友的一次次闲聊趣谈联系在一起,不得不感慨:造化弄人,却不一定物是人非——春秋大笔扫过,盛天泓趋向本真的生活状态以及艺术状态保持到现在。
从盛天泓的简历来看,他从童年时期就开始了与绘画的纠结。借助作品《习武少年》(描绘李连杰参加武术比赛),他表达了对幼年习艺的切实体验。他写到“当人们赞叹李连杰高超的武艺的时候,不一定知道,对他而言,从小练武是一场噩梦,是以牺牲童年的快乐为代价的。而当年的物质贫乏,不消说,尽在气氛中了。”盛天泓对“绘画”是否有同样的记忆呢?这样的记忆对他后来的“绘画”有何影响呢?“绘画”进入盛天泓的童年世界,有顺其自然的部分,是否有揠苗助长的成分呢?
由于早年成长在浙江美术学院,盛天泓少年时期便接触到了“八五美术新潮”。在中国当代艺术运动的这重要一幕中,盛天泓坐在了观众席的最前排。可以推测他当时看到“八五美术新潮”作品的反应,其中一定包含了理解上的茫然以及对绘画何为的质疑。但随后他便考入了中央美术学院附中,后考入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在对传统绘画功力要求甚高的学院氛围下,他的第一要务就是用心提高自己的技法能力,但早年的对“绘画”的记忆以及“茫然”又一方面使他保持了一份“清醒”(或者是对所学技法的“疏离”):既钻研绘画,又与主流保持距离,开始认真思索绘画对于他的个人意义何在?因此他毕业后去了德国,去看看油画发源地欧洲如何处置这个问题。
出国留学后,盛天泓用“完全陌生”和“茫然”来形容他当时在西方艺术体系中的处境,殊然不同的文化背景使他开始对自我、对艺术本身进行新的思考。在德国期间接触到的当代画家的作品,20世纪80、90年代西方对摄影的推崇以及对绘画的回归,都给了他重新思考“绘画”这一艺术形式的契机。
在与绘画的亲近与疏远中,盛天泓形成了现在的绘画态度和生活态度:即以绘画的方式记录日常思索和生活状态,以“天真”的心态去触摸、理解世事以及过往的艺术流派。盛天泓的“天真”源自何处?他看似未经遮蔽的“纯真之眼”又是基于怎样的心态?这样的心态又是如何获得呢?
读盛天泓的文字,欣赏其文采之余,时刻能感受到其文字背后闪动着一双好奇的眼睛,这使我想起罗斯金对“纯真之眼”(Innocence of the eye)(指不带任何先入之见地观看,类似赤子,也正如突然有了视力的盲人的观看一样)的推崇。此外,罗斯金是用欣赏把玩“梳妆盒”的细腻方式去看自然界的万事万物以及哥特式建筑的,他相信,“细节”与广袤的宇宙同构,处处体现了上帝之存在。在他看来,“纯真之眼”这样一种观察方式包含了对上帝的敬畏和笃信。罗斯金宗教信仰与其观察世界的方式一脉相承。罗斯金在《建筑的七盏明灯》“前言”中写到“假使我们把上帝排除在我们的思想之外,而不是在小事情上谈论他的意愿,那才是对他的不敬。上帝的权威和智力是无限的,不怕任何小事。世上没有任何事小得使我们不能请求上帝指点以示对他的尊重,小得只要我们一经手,就足以构成对他的侮辱;凡是适用于上帝本人的也都同样适用于他给人类的启示。”可见,罗斯金认为无论多小的细节都凝聚着上帝的精神,
并非福音派教徒的盛天泓又是如何获得这一看待世界的方式的呢?盛天泓此前所接受的学院教育给了他反思的具体对象,少年时期所看到的“新潮美术”、出国留学经历、对既定事物的保持距离的态度都是促成他这一观看方式形成的原因。除此之外,我们还能从他对石涛的推崇中理出另外一个诱因。
盛天泓的既往经历中,有一个脉络便是对中国传统绘画以及理论的喜好和浸润(他的兄长盛天晔便是中国美术学院国画系教师,是早期带他进入艺术殿堂的主要人物)。但如何在中西方艺术理论建立有效连接,而不是生硬的嫁接?这也一直是盛天泓关心的一个问题。石涛在《苦瓜和尚画语录》中,强调“一画之法”。作为佛教徒的石涛,对万法之宗的阐述其实是强调无法之法。佛祖偈言“法本法无法,无法法亦法。今付无法时,法法何曾法。”到石涛那里,变成了“昨日说定法,今日说不定法,我以是悟解脱法门”,他的这一“苦瓜法门”,就是无住、无相、无念的自由法门,而其基点便是“空”。
有趣的是,盛天泓在作品《中国涂鸦》中,展现了他特殊的观察方式——以一个空“我”(像我这样刚毕业就出国的人,回国的时候仍有“青春相伴好还校”的情结。)去面对这个世界。在这样的状态下,即使描绘是带有符号象征意义的事物,也能洞其本真,去除一般的指代意义。盛天泓的绘画除了展现出新的视角,也启发了多种表达可能性。在作品《往天堂之路》《姹紫嫣红》中,他通过“把玩”绘画,将石涛和通布利、克里格的绘画气质和语言进行了沟通,去体会东西方绘画的万法之宗。“密不透风,空可跑马,干湿浓淡,相得溢彩”。东方的书写笔触,西方的涂涂画画,如一层窗户纸被他捅破,如此轻松地实现了中国山水画和西方抽象画的默契。
除此之外,盛天泓有别于其他诸多当代艺术家的地方在于,他并不太注重“突破”,或者自立一说。他认为自己仍然属于所承袭的脉络,他也不去设定这一脉络的终结点,而是把对这个脉络的理解通过绘画表现出来。溯其渊源,去除见惑。或许单件作品并不明显,但当作品集中在一起时,他的这一态度变彰显无遗。从而使他的作品始终涌动着对生命以及艺术的真切感悟和生动记录。我想也只有“空”,才能让一个艺术家如此看重“有”,也才能眼睛如此纯洁,心灵如此洞察。
除了上述他腾挪、疏离状态的呈现,盛天泓的几件作品体现了他冷静、理性思考的另一面。正如他写道“不过他面对历史的勇气,却好比君特٠格拉斯在《剥洋葱》一书里面,直面自己的纳粹青年军历史。”通过这一方面,我们又体会到盛天泓一直以来的“游离”的更深层原因,便是质疑和反思。这类作品中最典型的便是《一九七四年钓鱼台国宾馆的晨曦》和《鲁迪叔叔》。这些人物和事件经过盛天泓的视角和语言被转述。一张图像(或者作品,如《鲁迪叔叔》)被重新表达,并进行时空重置的时候,这个图像的意义就发生了变化。与流行的图像画家不同,盛天泓领悟到的则是这一方法背后的哲学支持,即对“形象”的重新挖掘。在这一支持下,他通过还原江青——这一历史反面人物的照片,重新使她形象“丰满”,为观众提供一个视角,从而对我们所知道的、被抽象化的历史进行反思,更深层则是他对惯常的“二元对立”的价值判断模式的质疑。
如果把生活以及艺术视为一本书,那么盛天泓便是一个用心读书的人。其实在时下中国用心读书的人已经很少,更何况这本书是生活和艺术。在一个大家都期盼奇迹和幸运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时代,太多的人都像被打了鸡血,兴奋于流光溢彩和巅峰时刻,或者期盼这样的时刻与自己有关。在这样的氛围中,盛天泓的平常心一方面显得不合时宜,一方面又显得弥足珍贵。相对应的,多数的解读漂浮于他作品风格样式的表面,而未能触及他这一创作历程的意义。这既是盛天泓的悲哀,也是这个时代的悲哀。
--刘礼宾
